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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系列
“天选吐槽人”吕严
莫名其妙,又莫名好笑,一种新型喜剧正渐成气候。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种被称为Sketch的喜剧,可以从《小品的世界》开始。
吕严扮演的儿子某天突然感觉异样:为什么父母从来都用小品的腔调说话?为什么所有信息量大的事都会被总结成四六八句的数来宝?为什么天大的家庭矛盾都能在13分钟之内解决——恰好是一个小品的平均时长?
他怀疑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小品,客厅就是晚会舞台,观众就坐在电视墙后面,所有人都是演员,而他,觉醒了。邓帅反串出演的妈妈适时点了题:“像《楚门的世界》那样?”
如同《楚门的世界》,《小品的世界》的内核是,这世界就是一场真人秀,而笑料全部脱胎于我们熟知的经典小品。作为编剧之一的吕严,将中国人无比熟悉的小品变成了造梗仓库:时钟从来不走字,春联挂在客厅里,大象装进了冰箱,都2024年了,还有单位分房和座机这种上个世纪的元素。
如果不是他们的提醒,我们可能还没意识到,诞生整整40年来,小品已经创造出一套如此独特的语言和气质,这种风格甚至渗透进了我们的日常表达。
也正因为此,人们发现小品越来越程式化了,越来越陈词滥调了,也就越来越不好笑了。但幽默是必需品,现在,看起来新的喜剧出现了。
《小品的世界》出现在6月28日的喜剧综艺《喜人奇妙夜》第一期上。这个节目把近几年对晚会小品的零星调侃推向极致,火爆网络,至今仍是整季比赛讨论度最高的节目。
吕严还有一点遗憾:要是能压缩到12分钟以内就好了。作品长度16分钟,他感觉臃肿。“超过6分钟,你就要把想法放在人物关系上;超过10分钟,就看剧情发展了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精确地分析,最完美的喜剧,应该在3到6分钟之间,就讲一个笑话。说归说,但他根本下不去手再删掉任何一个段子。
节目最初的启发,是何欢表演过的一个未播出节目《小品博士》,串烧了大量经典小品元素。与何欢和邓帅组成“量子力学”喜剧小队以后,有一天,吕严突然来了灵感,给他们打了半小时电话,谁也没听懂。一晚上之后,他写出初稿,“属于妙手偶得,硬攒很难”。
吕严健谈,在米未传媒狭窄的小会议室里接受采访,他刚坐下就张罗起来:“要不要来点儿瓜子?聊得不会那么干。”接着分发辣条。还没开始提问,他又抢先说了个段子,让场子热了起来。但要想让他开口解读自己的作品,却有着想不到的困难。
关于《小品的世界》,网上出现了不少长篇的严肃评论。有人解读:“说出了一代甚至几代观众对小品的复杂情感:对近年‘看开头就能猜出结尾’的模式化小品如鲠在喉。”有人心有戚戚:“我也觉得,这个世界并不真实……工作、赚钱、买房、结婚、生子,仿佛像个NPC(游戏中的工具人),被剧情推着走。”也有人分析:“可以看成一个充满质询和讽刺之作,也可以看成一个讲述在一座由种种伪饰、谎言、虚假繁荣装点的‘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’里左冲右突之作。”B站有UP主用一个多小时分析它的内涵。评论架势之严肃,似乎是在评价一部彪炳影史的电影。
吕严看了很多评论,他毫不掩饰对这个作品的喜爱和在意。“每个人看到的是自己的人生感受,我很感谢大家善意的喜欢,也感谢批评的意见。”他客套了几句,但他说他特别讨厌向别人传递自己的想法,“想法留在心里就好了,没必要讲出来”。
关于最具有情感冲击的母亲形象,他做了点解释。在2021年的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上,他的搭档土豆写出《父亲的葬礼》,灵感来自土豆的真实经历。他父亲偶尔带一些过去的朋友回家,但他一个都不认识,他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父亲以前是做什么的。土豆喜欢思考、热爱深度表达,而吕严“不喜欢总结,不喜欢解构,不喜欢思考,也不喜欢规划”,但土豆通过作品讲述家庭关系,这一点让他很羡慕。这次借助小品的框架,终于有机会让他去讲母亲的力量。
在母亲的力量和家庭关系之上呢?砸的那面墙,是电视墙,还是谎言之墙、人生之墙?小品的世界是否隐喻着一个更大的世界?独自觉醒的人,最终怎么样了?
“说得很好,但都是你想到的。”吕严笑道,但到底还是透露了点想法,他捋出四个方向:喜剧创作者角度,家庭关系角度,小品之于喜剧的角度,人对于世界的理解的角度。“关键的几个行为,砸墙也好,觉醒也好,每一个特殊的行为里,这四个方向上一定都有思考。”好不容易终于说起这个作品的复杂构思,马上又找补回来,“思考我本身有过,都有想过,但是具体想不出来结果是什么。”
不论思考的终点是什么,当妈妈在《鲜花》的澎湃副歌中挥起大锤一下接一下砸墙的时候,很多人都在跟着吕严一起泪奔。大家都懂了,不管儿子做出什么离谱的决定,妈妈都愿意陪着他。奇怪的是,这回,他明明煽了个大情,却没什么人吐槽。
在新喜剧这场新浪潮中,吕严和《小品的世界》的独特正在于此:它完全以新喜剧的形式,触及了超越搞笑本身的内核和广阔的讨论空间,抬升了新喜剧表达高度的天花板,而又不因为落于俗套的表达遭到反感。
总有人在探索喜剧的深度,问题不在于喜剧能否表达深刻,而是表达什么和如何表达。实际上,小品一直试图走向深刻,只不过当其中一些作品的表达形式落于窠臼,表达的主题总是陈词滥调和空洞说教,就成了被吐槽的“上价值”和“喜头悲尾”。当小品的舞台缩小到只剩晚会时,小品也必然要与晚会承担的功能保持一致,成为试图符合所有年龄层审美和价值观的合家欢道具。
“《小品的世界》里出现的几个人物是不是给我们留下过深刻印象?这就是它对小品的致敬,我想让他们重新出现在舞台上,让人们记得这些经典人物形象。但里面其实也有很讽刺的东西。”吕严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1984年除夕夜的春晚上,陈佩斯和朱时茂表演的《吃面条》是国家级晚会上出现的第一个小品,这个除夕夜后来被认作小品诞生之夜。回过头看,《吃面条》简洁直接的幽默,其实就有着Sketch气质。随后40年,小品给几代人带来了快乐,在很多观众看来,小品黄金时代可以延续到2009年的《不差钱》。
40年间,经典小品不计其数,类型百花齐放,创造出大量行之有效的喜剧技巧。只不过,其中一部分正在逐渐落后于时代,顽强地在晚会中延续,从而显得过时,继而被调侃。“任何东西都不可以拿它最坏的一面来评价,也不能拿它最好的一面评价,”吕严拿出慎重的语气,“做内容的人攻击性不要太强。”
“所谓‘小品感’,代表的是不时髦。能总结的,我在《小品的世界》里都已经总结了。”吕严说。在“喜人”的世界里,“小品感”是非常微妙但又明确的东西,那种感觉一出现,就能立刻被捕捉,遭到定点清除。有时候眼睛盯着搭档说台词,也很小品。为什么一个眼神也很小品?吕严回答不上来,但他能感觉到。
对“小品感”的警惕,意味着喜剧风格的迭代。同样一种风格,很难持续逗乐人们二十年。因为熟悉,因为重复,因为预期不再违背,也因为土壤不再翻新。喜剧人土豆从别人那里捡来一句话分享给吕严:“探索喜剧边界。”这句话给吕严相当大的冲击:“因为喜剧的边界是在缩小的,好笑的东西没法持续好笑。做喜剧的人一定会碰壁,疯狂碰壁。”他觉得哪怕只是因为这一句话,土豆也是他喜剧道路上的一个重要人物。
吕严和土豆2021年就被看见了。那一年,马东的米未传媒推出喜剧综艺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,他们组团“胖达人”出道。他们的第一个参赛节目就足够惊艳,极简的布景,两把椅子,两人穿着自己的衣服上台,演了个极为荒诞的认双胞胎的短剧《大巴上的奇怪邻座》。但一轮过后,惨遭淘汰。被复活以后,“胖达人”炸了场,他们用《父亲的葬礼》为比赛留下了至今最被津津乐道的节目之一。
吕严最初的兴趣是漫才,一种日式喜剧。他们最早的几个节目是标准的漫才,效仿日本漫才组合“三明治人”。土豆是“怪人”,日语术语为“发呆役”,说怪话、做怪事,吕严是“直人”,即“吐槽役”,负责吐槽和拆台。角色搭配与相声的逗哏和捧哏有相似之处,但节奏比相声快得多。漫才一般时间不长,《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》只有6分多钟,因此不用建立人物关系,也不需要连贯剧情,只需要不断玩梗即可。
他们的角色分配也与个人性格合衬。土豆有强烈的表演信念感,而吕严表演时会害羞。但吐槽起来,吕严却能爆发巨大能量,他更敏感,能够准确感受到观众在内心的吐槽。这是直人的素养。
随着比赛进行,他们转向在比赛中更主流的喜剧体裁——Sketch(尚无标准译名,一般译为素描喜剧),一种人物和道具更复杂的短剧,形式上很像小品。Sketch的笑点往往来自一个脱离实际的奇怪设定,比如用追剧的方式做体检、时刻随音乐起舞的劫匪、一个禁止搞笑的世界、一个举止像少爷的管家和气质像管家的少爷……当演员围绕这个设定不断升级,就会出现各种错位,触发笑点。
Sketch是舶来品,在中国起步不久,起初单立人等一些喜剧厂牌在线年两季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以Sketch为主打形式,扩大了知名度,也培养了一批创作者。今年的《喜人奇妙夜》是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的延续,都由米未制作。
怪人和直人的搭配在胖达人的Sketch中也延续了下来,观众的笑声总是在吕严吐槽的一瞬间爆发。“直人在舞台上更爽。”吕严说着,又拆开一包辣条。
就像小时候的课堂上,总有些爱接下茬的小孩,老师说一句,他们冷不丁接一句,全班哄堂大笑。吕严说,这种孩子就是天生直人,之所以大家会跟着笑,是因为心里话被说了出来,“在学生眼里,老师的一些行为也蛮奇怪的,也可以说是怪人吧”。
吕严的特质就是全力吐槽。所以在《父亲的葬礼》中,当他憋红脸咆哮出“土星,在公转!而我的母亲,在自转!!!”这句毫无逻辑的呐喊时,完美托住了《父亲的葬礼》的荒诞烈度,缔造了他自己的经典瞬间。
《父亲的葬礼》是一个极为荒诞的故事。父亲的葬礼上来了一拨拨奇怪的人,在来客口中,父亲一会儿是黑帮大佬,一会儿是物理学家,一直“升番”,一路滑向非人类的世界。当半人马出现时,观众已经丧失理智,最后竟然又看到土星登场。然而整出短剧的高潮,并非半人马和土星出场的那一刻,观众按捺住笑声,等待吕严一浪高过一浪的吐槽爆发时,才尽情释放。这次全力吐槽让吕严嗓子出了血,三天说不出话。
“那么大冲击的作品,后来也没有再遇到过了。”当灯光亮起,女装的土豆看向吕严,并不爱笑的吕严第一次在舞台上失控笑场:“那种冲击力是很恐怖的,太狠了!”《父亲的葬礼》出来以后,吕严感觉,可能再也不会有这么爽的直人角色了。但自此,吕严已经被封为“天选吐槽人”。
大学毕业后,吕严在北京短暂待过几个月,回到老家入职市广播电台,做电台主持人,每天晚高峰的黄金时间跟听众聊天、读信、放歌。这份不用朝九晚五还有事业编的工作,在家人眼里可谓一条金光大道,唯一缺点是收入不高,每月3200元。两年后当家人准备给他安排相亲时,他惊觉,这样的日子必须结束了。
他“在北上广深中选择了成都”,大学就在那里读的。起初干过酒吧驻唱、影视公司编剧和制片,开了个互联网公司,半年后倒闭,最后入职一家喜剧公司,做到西南区市场总监和即兴喜剧团团长。他在一次复盘时给一个即兴节目提意见,说演得不行,引来主创不满:“你行你上。”他一赌气,真上了。一个喜剧演员诞生了。
另一个胖胖的男孩当时也在成都玩喜剧,本职是公司白领,因为受到周奇墨脱口秀专场的感染,尝试着在开放麦讲笑话。成都喜剧圈不大,他们认识了,那个男孩叫土豆。2021年,土豆看到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招募消息,几个同行碰头聊了聊,发现土豆和吕严搭在一起最有化学反应。他们一起来到北京,组成“胖达人”,参加了两届,第二届又贡献了《进化论》等作品,收获年度最佳编剧和年度喜剧小队第四名。而他们的几部作品,已经被奉为神作。
同时成名的新喜剧演员,还有专业话剧演员、活跃多年的小品演员,大多是线下的新喜剧人。这个被节目观众称为“喜人”的演员群体,离开节目之后,暂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定位。依据风格气质的不同,他们出路各异。
几位试水影视的演员成功延伸了节目的长尾效应:王皓、史策、蒋龙等都有了主演的影视剧,“三狗直播间”组合的宋木子、合文俊、李飞在喜剧电影《银河写手》中再度合体,其他演员在各种影视剧中时有露脸。
最热闹的时候是春节,这两年从央视春晚到各地方台春晚,这些“喜人”成了一群最抢眼的新面孔,他们表演过硬,喜剧品味甚好,可谓即插即用。今年央视甚至将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》上的节目《开不了口》直接搬到了春晚,连带着5位主创的“喜人”。
吕严差点就上了春晚。他和酷酷的滕出演的小品《我要出征》,最终被挪到了今年的总台元宵晚会上。排练的时候,俩人总吵架,酷酷的滕提醒吕严,演得别太生活流了,吕严反问他:“哥们儿你怎么好意思这么演?”出身自B站UP主、如此有网感的酷酷的滕,上了晚会也立刻被同化。吕严想对抗对抗。
他更看重的作品是短剧《大王别慌张》。年初,这部他和土豆主演的14集短剧在视频平台播出,借用《西游记》的壳,演了一部妖怪山寨里的谍战剧。差不多同时,另一对颇具人气和风格的“喜人”组合——鑫仔和张哲华组成的“少爷和我”——也推出了定制短剧《少爷和我》。这些出挑的组合,正在被尝试IP化开发。
但说起这些“喜人”的心态,吕严说:“迷茫。”新喜剧的线下市场刚刚起步,极不稳定,只有脱口秀称得上渐成气候,即兴喜剧、Sketch、漫才等只能掺杂在脱口秀的盘子里。通过节目出名的“喜人”,也不热衷于回到线下,这些新喜剧演员只能往既有的业态适配,适合他们的专属舞台现在还没成型。“都是喜剧赛道走出来的,有些人你要选择某条路,就会思考那条路对还是不对,要不要坚持喜剧。”吕严说。
作为喜剧演员,他更像是“千人一面”的那一类,扮演的都是吕严式的角色。而有些喜剧演员却能“千人千面”,在“喜人”里最典型的是驾驭过众多出彩配角的闫佩伦。这本是两种喜剧演员类型,前者如周星驰,后者如范伟,无高下之分。前者需要定制化的剧本,后者需要变色龙一般的演技。刚刚接触影视的吕严,站到了一个分岔路口。但他眼前的下一个目标十分清晰:自编自导自演一部电影。
《喜人奇妙夜》第二轮刚刚落幕,“量子力学”带来作品《一心一意》,三人玩成语接龙,其中两人在文盲和古典文学专家之间反复横跳,第三个人只能持续输出吐槽。在表达浓度过载的《小品的世界》之后,他们似乎又回到看似没什么表达的作品。做喜剧,生怕阐释得太多而显得不够轻松。“不爱讲过程,发生什么就不告诉你,”吕严说,“这样多酷,是吧?”